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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一切都挺正常。

二月初，路边的麦冬结出漂亮的蓝果子。我摘下一小串，像捧贵重的宝石一样，把它们捧回家。

每年，麦冬的果实，都是我感受春天的起点。那种深沉蕴藉的宝蓝色，凝聚成珠，是为冬天打下的完美句号。只需稍作忍耐，就可以看一波接一波的满树繁花了。

麦冬果实，宝石一般的颜色

果然，一周之后，楼下的梅花开了。一树洁白。有风吹来，依然是硬而脆、短而快的直线从脸上扫过，还有待时日来变得柔软绵长。然而，风里有梅花的香气了。

白色的梅花

古人说梅花的香是“暗香”。我觉得这种香，固然不是春深的花通常所具有的悠长馥郁，但也不是“暗”的。它香得短促、干脆、简洁，那么活泼而俏皮地搅动着空气，初来乍到的春天心跳砰砰，有清脆的回响。这是初春特有的朝气。

过了几天，小区里又开了淡粉色、玫红色的。我不满意自己只能用“白色的”、“粉色的”、“玫红色的”来描述所见的梅花，雄心壮志地想要搞清楚它们具体的品种。去植物达人阿蒙的相册翻来覆去学习，最后无功而返。品种实在是数不胜数，名字都很诱人，东方朱砂、八重唐梅、晚复跳枝、凝馨、寒红、月宫殿……然而长得几无分别，像我这种自诩非常擅长辨认万物差异的人，那一刻只觉得自己患了重度脸盲症，实在是无能为力。

梅花

拍梅花的时候，风呼啦啦乱吹，树影在墙上晃动，变幻的线条真美。但这风实在太粗暴，打碎了花香，花瓣也扑簌簌跌落，有时甚至是整朵整朵地吹了下来。

梅花的影子

落花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吹落梅花的风，今年是持续得太长了一点。但当时的我浑然不觉，只沉浸在初初触摸春天的兴奋当中。想着既然梅花都开了，该去湿地森林看看了，找找那里又有多少春天的踪迹。

常走的路线，先是经过一片水杉林。二月底的水杉，自然还是光秃秃的，树下铺着厚厚几层去年秋冬积攒起来的针叶，把泥土覆盖成深重的红褐色。

水杉光秃秃，树下满满的落叶

走到水杉脚底下，发现一丛一丛的老鸦瓣，从厚厚的针叶下冒出头来。细长的叶子贴着地面往外抽，六片白色的花瓣，背面有紫红色的条纹。有阳光的时候，花瓣微微打开，像缩小了无数倍的郁金香；太阳下沉，花瓣收拢，凝成一盏盏小灯。

老鸦瓣，沐浴在阳光里

老鸦瓣，花瓣开始收拢

继续往前走，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感受：春天确实是从地底开始萌动，然后再慢慢往上升腾的。二月底的森林，几乎所有的落叶树都跟刚才的水杉林一样，枝头空疏；常绿树们满头顶着的，不过是去年的旧叶。然而每一片林下，都在焕发新生。白桦树下，苔藓像小豆芽菜一样，黄绿黄绿地伸着脑袋。柳树下，铜钱草、白花车轴草、蒲公英泛出新绿，繁缕、荠菜、波斯婆婆纳悄悄开了花。香樟树下，丛丛簇簇都是救荒野豌豆的紫红色小花。枫杨和苦楝树下，泽漆叶子绿油油，二月蓝、附地菜冒出小芽。还有更多更多的，我叫不出名字。

这些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草，是大地最早生出的春意，悄然改变森林的颜色。尤其当阳光照透林深处，它们齐齐泛出翠亮的光泽，一簇一簇绿色火苗。

看，地上的野草，大地泛出的春意

阳光照进来，点亮一簇簇绿色

柳树下的绿草，非常翠嫩

除了野草，地底的萌动也呈现在河水上。整个冬天，这条小河都是暗沉的土黄色。然而此刻，阳光那么好，站在丛林的深处遥望，河水荡漾着翡翠的颜色，青碧可爱，传递的都是春的信息。

从林子深处看这条河，是翡翠的颜色

原本以为，照着这样的进度，春天很快就能稳稳当当地扎根，发芽，声势浩大。谁知进入三月，事情就起了变化……

月初时，连续晴了几日。“惊蛰”（3.5）刚过，小区里的美人梅开了。一朵一朵小粉花，在枝头结得很清晰。我满心欢喜地想，再来几个好天，李花、桃花、樱花、海棠，就会接踵而至。

没想到就在这当口，突然阴雨连绵。本来，春雨贵如油，是该高兴的事。可今年这个雨，不是往年那种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北风呼啸，能一下子把你拉回冬天似的。有雨的时候，风雨交加，雨点子乱飞；阴天呢，是愁云惨淡，冷风噌噌噌往脖子里钻，人人缩着脑袋。

花朵停住脚步，春天退回去了。

美人梅

熬啊等啊，终于，又晴开了！

这次晴得非常彻底。我欢喜雀跃地往湿地森林跑。还没走到目的地，看到路边一排花树，白色的、粉色的，亮晶晶地开着。凑近看，开白花的是樱桃树，粉色的，似乎是泰山香樱，据说也是樱桃的一个变种。

路边的樱桃和泰山香樱

这两种花树，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作为樱花大家族中的一员，它们比我年年盼、年年看的染井吉野樱和大岛樱，早开好多啊。入春以来，每次从那条熟悉的樱花大道走过，都不忘抬头看看后两者的动静，却一直什么也没看出来。刚才路过的时候也照例看了看，还是只有极小的花苞。

可眼前的泰山香樱，竟然已经开得那么好。它很接近我们平时常见的樱花模样，弯弯的花梗，圆阔的花瓣，微微泛出粉色，非常柔美。

泰山香樱，深粉的花苞

泰山香樱

开白花的樱桃，跑得更快，现在已过了最繁盛的时期。前两天的雨，将花枝打得稀疏，花瓣也有了一些锈迹，尽管依然非常美。它们的花，比染井吉野和大岛樱要小，花梗也短得多，几乎像是贴在树枝上。所以整株的姿态显得硬朗遒劲，不像后两者，一旦开起来，潇洒蓬松，自由自在。樱桃花枝的节制、内敛、有力道，跟这一刻干净纯粹的蓝天那种广袤无垠，形成了动人的对照。蓝色深渊的背景之下，枝条构成各种图案，好几次，让我想起梵高那幅著名的油画《杏花》。

樱桃

樱桃

广袤无垠的蓝天之下，樱桃的花枝

梵高的《杏花》

年年在蓝天下拍春花，还以为自己对天空的颜色，有着足够的敏感。然而到了湿地森林，还是被今天的蓝色能量惊住了。面前展开的这条小河，我一年四季看啊看，已经那么熟悉，从未见过它像今天这样闪着湛蓝之光。要不是天空蓝得深厚，怎么可能映照出这样的清澈。站在河边很久很久，眼睛舍不得离开，太好看了。又沉静，又开朗，又温柔，又活泼，所有的好词儿，都想送给它。

蓝天映照下，河水泛出好看的蓝色

可惜，好景不长。这惊艳的晴天没持续多久，阴惨惨雨兮兮冷飕飕的天气又来了。如果不两相参照，还不能充分感受这种坏天气对春天的伤害。我们来看一组对比图吧。

有一个地方，一直是我察看季节流变的固定观测点。这里可以眺望湿地森林的那条河，河两岸是草木繁多的荒野。

立春那天，我看到河两岸的柳树，还有南岸那棵高大的玉兰，都光着枝桠。

北岸树丛的更北边，原本是一大片草地，随着季节的转换，有不同的野花次第开放。然而去年深秋，突然来了推土机，一把一把的灰土倾倒在这片草地上，几天之内，就摧毁了原本的绿地。整个冬天，那片地方就这样灰扑扑的裸露着，非常黯淡难看。

三月中旬再来看，柳树青青。北岸那片被摧毁的草地，冒出了新的野草，淡淡的一层苔绿色，覆盖了原本的灰黄。

立春那天。两岸的柳树还是枯枝。

找得到我说的玉兰树吗？

三月中旬，柳树青青。

最北边，新长出了一片草地。

就这样看看，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然而量一量去年春天的脚步，就会意识到一切迟了多少。看去年三月中旬拍下的照片，南岸的玉兰已经开得满满当当，河岸边一排清淡如雪的花枝，是紫叶李正开到最好。而今年的同一天，经历了三月的第一场凄风苦雨，玉兰只依稀有点花苞，紫叶李是彻头彻尾的光头。

去年的同一天，对比上一张

乳白色的是玉兰树

玉兰的北边，靠近河岸的地方，是整排的紫叶李

接着来了第二场坏天气。

“春分”（3.20）那天下着雨，我又拍了一张。玉兰开了约一半，远远赶不上去年一周前的气势。紫叶李开得星星点点、稀稀落落，如果不睁大眼看，跟秃头也差不了多少。

而去年“春分”（3.20）那天，阳光明媚，河边整排的紫叶李，白花已落尽，满树都是紫叶子，挤挤挨挨。玉兰只剩下一两朵，马上准备长绿叶了。春天已经要进入下一个阶段。

今年“春分”，远不及去年的三月中旬

去年“春分”，阳光覆盖，

春天已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

查近几年的日记，紫叶李几乎都在“春分”前后落尽，接着就等染井吉野和大岛樱浩浩荡荡而来。今年全乱套了。紫叶李在“春分”之后，才逮到个把晴天好好开起来。樱花就沉寂着，沉寂着，昏睡不醒。

坏天气又来了第三波。春天在风雨飘摇中晃晃荡荡，站不稳脚跟。眼看着，就要到“清明”了啊。翻翻去年樱花大道的照片，“清明”那天，是染井吉野和大岛樱开始明显凋零的日子。而眼下，竟连它们的半片花瓣儿都还没见着呢……如果今年“清明”是一如往常的“雨纷纷”，恐怕要把樱花彻底砍伤，没得看了。

去年“清明”，樱花被雨水打落

就这样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终于，三月的尾巴梢儿，天气结结实实地晴朗了起来。再去湿地森林，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春天在移动……

地上的野草，更翠、更亮、更密了。水杉林下的红褐色针叶，很快就要彻底沉入绿色的海底。香樟树、白桦树、枫杨树……所有树下的草，都越蹿越高。

二月底，水杉林下密布红褐色的落叶

三月底，水杉底下的绿色野草越来越深

二月底，野草微微冒出头

同一片地方，三月底，小草毛茸茸的了~

三月底，阳光下的野草

三月底，这一片野草蹿得尤其高

地底的春意，喜欢最先爬上柳树梢。起初是嫩黄。然后丝丝缕缕，黄中泛青。接着满头茂发翠色欲滴、熠熠有光，能把河水染绿。

二月底的河岸，水杉和柳树都光着头

三月中旬，柳树黄中泛青

三月底，柳树染绿春水

二月底的柳树

对比上图，同一片地方，三月底

当然，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樱花大道的染井吉野和大岛樱，终于开花了。尽管之前的冷风冷雨，让它们比往年迟了太多，也远不及去年同一时期那样繁茂，但已经绽开的每一朵，依然如此轻盈美好。每一处细节，都令人感受到春天的力量——春天，终究是不可阻挡的。

没时间慢慢描绘这两种樱花的美了，我现在等不及要扛着相机跑出去，把它们的各种形态，好好拍个遍。

染井吉野樱

大岛樱

染井吉野樱

大岛樱

染井吉野樱

大岛樱

染井吉野樱

染井吉野樱

樱花大道

补记：

花开那日起，我一有空就去树下散步，一遍又一遍沉浸在樱花的世界里。这种盛大的美，安抚了我的牢骚，让心境变得平和。忽然对自己先前的激烈，产生了一些歉意：

爱花心切的我，每逢阴雨就咬牙切齿，似有点流于偏狭。既然对自己的期望，是通过每一天切实的观察，逐步来理解大自然运行的规律，情绪就不能强烈地被个人好恶所左右。我把春日所有的好，归结于阳光和蓝天，而所有的遗憾，都怪罪给“坏”天气。但更接近真实的，或许应该是，我领受的一切春之奇妙，是阴，晴，冷，暖，雨和风……所有那些喜欢的、不喜欢的，共同作用的结果。春天的“慢”，“拖延”，“后退”，本身也是“春”的一部分。不明白这一点，就不能真正理解春天的力量。

很爱读的《森林报》，开篇就说，“年年有春天，但每个春天又都是崭新的，不管活了多少年，你都不会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春天”。大自然恩赐万物千变万化、多种多样，愿我有一颗更大的心，“看见”更多，理解更多。

更多樱花美图，敬请期待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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