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凤晓年诗选

窦凤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年生于山东省莒县,现供职于市城投集团。于大学时代(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作。出版诗集《天边的证词》、《山中》两部,诗作发表于《诗刊》、《今天》、《诗选刊》、《中国诗歌》、《诗歌月刊》、《诗江南》、《青春》、《哈达山诗刊》、《深圳特区文学》等,并多次刊发于各类刊物重点栏目。01年度获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百优奖;年作品《山中》被推荐入选“鹿特丹——北京文艺网国际同步诗歌节”;年获DJS-诗东西年度诗歌奖;年获日照文艺奖。

窦凤晓:00年诗选⊙一只斑马

我确信:有一个椭圆的起点正在飞旋,溅出金黄的光圈,滞留在头脑中,等眼睛再次发明起点的核心,应须另有渊源,有某些不得已的放弃。它因内心有所庇护而屏蔽了外部的声音、光线、颜色。它蜗居于细胞核深渊般的一隅,等时间滚滚向前,直到因疲乏而显露出漏洞这几乎就是我——我的由来过程本身。疲于显耀——若是可以,我更倾向于选择,是虽看上去像败北,但既行至此处,就应审时度势,将孤注一掷的爱,换作了因绿意蓬勃而双手合十。自我将于手指相扣的罅隙间获得微小光斑。小小斑马玲珑、跳荡,以不解阻绝谎言,克服丑敝。它居于椭圆中心的起点上,以“真”喂养,因存在而有所照见。

它应安静。但飞跃起来向自我而疾驰,就携带了新的风雷。00--11

⊙病患之余

一天,小区近旁,水杉木林突然云髻散乱在打翻了靛蓝颜料罐的冬日晴空上啪啪印下虚渺而湿乎乎的大合影街上,寂静一笔到底,行人、车辆和鸟雀都被什么攫取了,只有尽南头发电厂的大烟囱,还在突突地大口喘着

世界被失手打翻?粉笔画成的一个个歪斜的单元格里,恐惧驱赶人民一大坨铅,压榨失传的相依为命:不知由哪天开始,不知在哪天结束。不过可以确定,那曾反复闪进单元门的、绝望的中年妇人已经消失了。一堆字据,指证隐秘的某一部分病因。门里,则是毋需克制的冷眼与热泪,是阻绝哀求,是无所畏惧,是众人“病体与思考在同时发酵”。复活将“只为如此”*

*只为如此: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云:“不见如何。”僧云:“为什么如此?”师云:“只为如此。”(利山和尚)00--1

⊙黑色游戏

穿蝙蝠外套的那群人乘着夜色上路了,也没什么路,夜漆黑,树木参差地走在前头,叶子几乎掉光了。剩下的叶子在沙沙作响,提示大家:夜行团出动了,诸事小心。飞虫们也听到了,那刮过耳鬓的细小风声,裹挟着小小的震颤。猫咪隔着玻璃窗,眯着它琥珀色的眼睛。它两岁了,有了据说相当于人三十岁的智慧。它隔离于门内,地板温暖,饮食充足。但安全这座岛,越空置孤独感就越猛烈……而那些各揣心思的夜行者,正发动翅膀,回到蝙蝠本身:专吸食腐烂的和阴暗的。无人赏玩的月色是哀恸之色。这枚缺了半边的月亮看他们熟稔地摸进那禁林,但没等到他们转出来的时辰。因为熙光很快地稀释掉了。夜的混沌和滞重,痛苦被封印了,由双重的黑统治着。00--13

⊙鸦群

鸦群铁钉般钉在桥栏上,取代了海鸥的位置。外侧是黄海。一百公里金黄的沙滩,像遗落的飘带,蜷在太平洋西岸。寂静和荒芜交缠成薄薄一层乌云,贴着栏杆,低低地变幻着。一辆载着两个人的小轿车打从桥上经过。鸦群像落叶被风卷起,沿着看不见的中心狂乱地向天空打旋,随后扑向车子——一层4毫米的风挡玻璃阻隔着。不安自哪里开始的?黑夜和大海,茫茫漠漠,没有尽头。还有未知远近的前面的路途,接通预约好的某个时辰。那时辰背负着秘密,与他们相互埋伏、等待。此刻,漫漶的鸦群挡在风挡玻璃前面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明白了。困兽犹斗一样,伸手熄灭了引擎。00--14

⊙低空生活

“可以”,“行吧”,“不错”——语言一过度,思想就荒废了语言没有适宜的温度,没有有力的臂膀,紧凑的身体,温和而且时有交织的眼神。语言就是语言,苍白、片面。终至语言也被取消,标志是生活空间越来越大,大到渐渐可以抖动羽毛、展开跑道。远,难道不是曾经的梦想吗?她盯着桌上堆积的书本,大部分还封着精致的塑封,没被裁开。电子产品因盛行而占领了多数人的生活,当然也包括她。她越来越讷言,有时不想说,有时无话可说。以声响召唤知音的古典,早被丰富的手段淹没了。而此时多令人惊异:阳光穿透龟背竹绿叶子的孔隙,将明亮分剪成许多小份投送到乳白的地板上,猫抬着头,冲着某物细细地叫。万物微微闪烁,充满善意。她起身去厨房。此刻她愿意为这称之为“家”的空间继续编织、修补、打扫。地板上的方形是扫不掉的,但她那瓶未曾用尽的洗涤剂,却仿佛带着一种精神力量。00--14

⊙异己者

不知不觉中,人群离开了——她走得太远了。暮色一点一点侵上窗台。远处的高楼先是耸入烟雨,后来,连横亘于中间的那片大水也看不见了。暮色和烟雨联手,慢慢包抄过来。但——它们没料到:包围圈再缩小,那核心仍是硬的、独立的。此刻她的念头里浸满了雨。她渴望几个词来烘干,又对词语保持质疑她起身,披上外套,关空调,关灯,关上门。她走下四十余年来从未数过、但又了然于心的楼梯,外面,雾一般的扑簌簌的细雨立刻接纳了她这临时的同道,永远的异己者。00--14

⊙未完成的挽歌

下午三点明亮的光打在初春的窗台小海洋鳞片一样闪耀平静如常的春天应该是悲苦的反面和平与平和并行在全球化的经济战中没有烽烟战火没有壕沟鲜血但那泪泵自马里亚那与珠穆朗玛的比值之间选择了一个制胜点暴力攫取你我她他活成了齑粉死留下了厅堂、庭院天那么蓝街道那么直穿堂风陡峭贯穿始终挽着黑色臂章的两辆车相向而行死亡挤进交臂的罅隙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次两次无数次这个春天死亡铺成了平原天空空荡荡祛除一切云朵独裁者的蓝长驱万里风媒在一面之词里向世界喷射无症状瘴疠花朵在无人里苟活看上去一茬一茬开得热闹镇定事实上都是打碎的五脏六腑烧出的火焰和熔渣00--18,19改

(过午夜尚难入睡,半清醒中成此半诗。不久,健忘的时间会弥合了伤口,模糊了死者。诗歌可以血淋淋提示那些曾经有过的鲜活的生命,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春天匆遽离开,来不及跟至爱告别。诗虽无用,还可做记忆佐证。)

⊙我将

我将祛除一些靴子衣物、食品、装饰物以及它的包装袋以便生活更加醒目我将祛除一些陌生的联系人、一些落叶、杂草及其根部腐朽的部分以便生命更加醒目我将祛除一些形容词助词、副词,以及温度过高的感叹和其他言过其实的修辞以便表达更加醒目最终,我将祛除我作为装饰的那部分。那些屈辱和荣耀,以及由此迸发的泪水以便活着更加醒目00--0

⊙飞鸟

隔着窗子,看鸟群在天空划开道道黑色伤口,之后,天空完好地弥合。鸟鸣被双层玻璃窗过滤掉,仿佛停滞。玻璃沉默,阻绝言说。但它又愿将整座世界推演给我看,因为在内心我留着另一扇窗——另一个软肋一样的国家,逼着我坚持信仰,以妥协保留存在。其中一只,翅膀扑楞到窗台上,无辜的黑眼睛,探视室内的囚禁,困窘中的自由仿佛有一朵花魂,不但引来窥伺,还对将至的大规模的春色,暗暗确定好准星,度量好巷道,风向将决定至关重要的下一步——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无人之中,她转换回餐桌旁的沉默,灰尘长如芥草,她记起当时突然罹患的险境她知道,被收缴的中年到来了。不爱的代价比爱更大。她决定从梦中出发,即刻奔跑。一犹疑时间就碎成了毒药。停下来则默默插花。玫瑰、月季,过几日也可以插芍药。而常年的石斛是用不着剪插的,只要有水,就会活着,就有感知。眼泪是自然滴落的易碎之物——随后的遗忘是必要的。因为飞鸟暂留在天空的记忆只有几秒。诗,就在这几秒钟里发生,留下醒目的粗体。00--0

⊙一天

天光长了。风在垂荡的树枝间暗加了绵密的力道。一天下来,没有访客,也没有读书。海在窗外空空跌宕。傍晚,口罩与护目镜安然地回到它们的出发地,保安在入口守着档杆,孤单的测温仪摆在旁边的小桌上。汽车鱼贯入库一队队归巢的鸭子。夕照下抬头,发觉不远处的后山,似乎比昨天又切近了一步。猫在地板上蜷卧。一二三四,马路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东西像系了摇铃声息越来越响。入夜,枕着远处的哭声万物深深入睡了。一日下来,深觉春天已不可避免。春光越是甜美,幸存者越是有罪的。00--0

⊙病痛之中

我容易不安,什么都怕。这源自我的母亲。曾经我认为母亲是世界上胆子最小的那个人。我曾短信她“与其担心,不如祝福”她收下了,说我“说得好”但事实上这并没有缓解她的恐惧症。她还在怕。怕些什么呢?四十多年来,我沿着她的脚印一个一个,走到现在。仿佛明白了,又有所不懂。我怕所有我之外被我关照的事物,有一天会脱缰到未知的恐惧之中,我怕我力量不够强大,诗也越写越胆怯,几乎露出软肋——我怕的事物的确存在,但不仅我没见过,连我的母亲也没见过。00--0

⊙海湾里

窗外,海湾在灰色的雾霾里偃卧。它的东侧,滞留着许多渔船,大量的海鸥停在船桅、船舱、船舷上,团团挤在一起,静静地呆着。西侧,帆形大厦的倒影浮在水面上,在阵风里反复破碎,又瞬间还原。而疫情造成的破碎,再也抟不起来了。昨天的午后,阳光冰凉地从头顶泼下来,突然,一阵女人的哭喊惊起了鸥群,烟一样直立着冲向天空。很快几个人过来,把那女人连拉带拽拖走了,海藻一样的绝望在后面的沙地上长长地拖着。空洞的、不发一语的天空目睹着这一切。一朵灰云倾轧过来,一会儿功夫就彻底地换掉了现场的声色、气息。死亡特有的庄严仅持续了几分钟——那人的痕迹将在以讹传讹的忘怀里长久地被保留着00--5

⊙生活真相

夜深了,前厅一盏小灯为未归者低低地亮着——有这盏灯,仿佛日子就可以日复一日地照旧下去了。虽说还有无言的眼泪,伴着倔强回流进时间的底部,淤积成沟壑。门外,雨水灌进窄小的前庭,敲击着楝树的叶子双重的密集使夜晚更薄了。

这样的日子将持续。第二天像一粒既可预见、又不为人知的蓝色丸药,没法儿讲清楚,将要发生的创伤是否早就存在,那灯轻轻张翕,光在薄薄一念间复原,悲痛

而且婉转。

他未曾说出:帆形的海是忘不掉的,至少活在秒针之上的那个自我肉体上多么痛——痛切是不撒谎的。00--5

⊙抗疫杂记

亡者借幸存者的嘴巴发言弥漫的鸦群,是他们隐匿的面孔这是二十一世纪,这是现在。这是此刻。从昨天新鲜的枝头訇然坠落——层云也为之震颤若我开口,一定是红色的,像透过眼睑的良知透视天空,经由草尖的自查抵达隐痛的冻土层三月,垂杨盲目于愈加暧昧的吹拂教育对盲选的亡者,则欠缺着一次祷告风中的乐声,不单是创痛于黑暗突如其来的占领,同时宣告:逆行的石头放弃了古老的语言,以肉身单刀赴会:信任的台阶正从黑暗的肩膀上抬升民意海水从一寸到一尺,乃至更高00-3-3

⊙给三月

一个不同以往的、四方的、悲哀的三月,将多边形的世界禁锢起来,一时没法拆脱。梦中敲鼓:幸运的人,你或我?比比皆是。但此时该称世界为“匣子”,——因为世界大都已经扁平化了每个早上,四方形便利的幸福感:“雌蕊”空虚,充满春天戒备的张力。盒子外的流放者统称为“游鱼”。因相较于“盒子”律令,“游鱼”乃活物,水则“尚未授粉”,每个黎明在大张旗鼓,教授祖传的忐忑……阳光渐渐转到树木的背面。风,遵从于教化催生的秩序。晨光里的鸟群,烟一样氤氲于野。真轻呀!随着太阳攀升,天空淤青色的底板上丝丝缕缕的云间,点点光斑像飘着残雪。而那淤青色,仿佛又仍被积雪反映、放大。00-3-4

⊙出朝阳记

巨大的海在前面等我。后浪簇拥着前浪,慵懒而雄浑,令鸟啼稍显散乱。我跑着,

一个自我,正从

某个旧立场出列。跨行风轻慢于枝头美人梅的涌动,瘦枝干,又遒劲如锈铁,获得平衡的安慰。孩子尚在梦中流连。我奔跑着,得意似道旁新补的植株——但,岂肯安分做一株草木?应热衷于奋力移动,在悖论式的厌倦里以大海为土壤,抵御、耕种。

小小一段时间,朝阳

早张起风帆。无形的大风,被海边礁石联翩楔住,挣扎如同驯服。00-3-4

⊙盛大而危险的

柏油路在眼前漫漫地长,忽斜插出扇尾的小灰鹊,在青天上印下小影。道旁的黑松也漫漫,似欲摇醒头顶簇簇翠绿的小火,这小火经冬不散。历经严苛的大创痛,春气已安全地潜入美人梅、紫叶李,以及辛夷花。眼泪泛滥,行止痛失章法。大概率事件兼顾灌溉指南,降解言语伤害。人所擅长的健忘症,框定劫后维度。繁花次第在朋友圈里互相应和酬答。绿绒毯直铺进海浪,一朵朵新人花驾着波涛,接受幸福术的望闻问切。奇景得以完璧,有赖亦步亦趋的海,重组春的残片,并写进夏的四声部。满地都是熠熠生辉的恋人。簇积于经冬而春的教堂风琴音符上,虽然危险,值得借淬火的语言连番冒险。万物无非由盛大入速朽,这规律的抛物线,此刻落槌黄海。一种茫漠,合着岸上紧密鼓点,于热闹里离析。00-3-4

⊙牡丹醉眼

它。于未名中出现,提醒时序已届万物疯狂:脱轨的花和荒芜的乡村,年深岁久的家具漆,远方的孩童,身边的配偶,适用如无的陌生感。这牡丹一旦敞开就暴露出刺,越鲜艳,越尖利似一桩罪衍。它午夜的尖声又所为何事?怒击窗框的风急欲穿堂:黑是黑火,白是百无禁忌。当暄暖的铜炉掀开盖子,释放炽热的火焰,你被那火焰舐伤,冷冽奇缺,但非冷冽无可救赎。风穿云度月,前来占卜梦境,响声渐微,危言并不耸听。中宵起立良久。门,呯的一声,打开又关上。一脚已门外,一脚在门槛内犹疑,簌簌的叶片配合着俗套的难题,于慢火中煎着。牡丹不该被迁怒,但一旦你决定穿过黑夜的墓园步入日光广场,就应审时度势,把荒莽的园子,重新换过土壤,栽上至善的新植,逆着远处群峰的指引,走回自我初衷。你相信“新的”将使你获得理想的自由?那时,你将会自由穿行在“自我”的丛林,——内里澄明一片,心外空无一物。时间的暴力,正不可置信地转化成时间的意志力,延续童年梦里的暴虎冯河,力挽单行道的障碍杆。即便爱稀缺如奢侈也将满坑满谷地绿过来。牡丹既借谣言护身必生而将灭——启明于这残酷的自我教育,“你们”机制将于溃败里重启,良知亦或在场监理。

00-3-5

⊙小鱼军团

傍晚时分回到家我又成了一个母亲。真的,好久没有这个感觉了:一到某个时间,鼓点就咚咚敲起,命我立正、稍息、齐步走,走向一个妻子,一位母亲——更贴切的、被需求的身份。有时,我想独树一帜,在身份中加大自我权重,成为自我欲成为的那个,而不是他者眼中的一个“他人”。而现在,被疫情所囿,一个个家庭,从四面八方围合起来渐渐变得稠密、亲近,像山中的雾气渐渐收拢起一株树的枝干,环抱住栖居其上的鸟雀,连同它们小小的叽叽喳喳。与一棵树不同的是,这个臂弯里,还挤进一只小灰猫。有时,我和儿子称呼它“狗子”,但又担心身份的不确定性,会扭曲它的心理,加剧猫科动物的敏感与分裂。其实不必担心,作为内蕴闪电的同一类,我们的自我修复能力也是蛮强的:瞧,现在,从精兵简政的局面,重又回到拥挤热闹的家庭生活,在甜味氤氲的糕饼与轻微油烟味的菜谱之间,时间正在慢慢缩小,聚合,在微妙的拐点顶端,我幸运地、轻易地,重新得到了一个小孩。00-3-5

⊙雨

雨与海连翩着前来敲打东边的窗子,草坪上的恋人花已经收拢起来。不远处,那钟情的石头已结上了一层润滑,一旦海誓山盟,就有些不同寻常仍有三两人,循着雨雾前来买心,买一万年太久,海浪命六级风克制着回应。但那只是一则伤心的消息,时间灵透,令“终归”寄放过多期许。而少年心的一张纸还贴在原址。读起来仍顺畅、真挚。当时,许多字迹飞扬的这类诗句欲寄往未来如今已被呼作“过往”怎么可能?这草率的时间表一定被三维空间修改过了,为何扫出来的全是二维乱码?我离大海二十公分,离上世纪两厘米。实质性松木房顶高而昏黄,欠一盏瓦数适当的落地灯,为真相备注。尚有许多疑窦,许多肖像、肖像之后的暗影。追及命题需要特殊的声音质感,以命定的密码,打通光年拱门。大师们描述过的海,据实填写为此刻这一座。风声浩大,在海的上空盘旋、跌宕,多年之后降落于此,命我伸出双手,虔诚地接迓。风声是不可逆的,而海,正在是与非是之间有力地涌动,作为卷宗里公开的部分。00-3-5

⊙风雨之洞见

透过白色垂幔,可望见恳切的海水,隔着适当的距离,波纹稳固如凝胶。风由此获准可在其上自由地走动,并发出深永的低啸。一些孤独的声音,遗珠般落在咸湿的沙地上。海滩太辽阔了。我理应置身其中,但因初次到来,硬度还不够晦涩——使这垂幔像呼应着海在拂动,又好像并没有。五日中,一本《传习录》在桌上搁置了五天,等读者醒来。自然的阅读应如大海纹理,无需特意雕镂。此刻,风声加大了剂量,敦促大海的涌动。天色更低了。雨也即将过访,用繁芜的表达,来强调它。00-3-6

⊙生日纪事

趁着杜鹃未醒,我乘着海风僧侣般地将那黑喜鹊搭建起来的镂空小道跑了一遍风吹草动里黑翅一闪。还转一眼间,我已隐居了数秒。因这海是鸥鹭巢穴,柏油路是我的故道。风令我们相遇如旧友。孤单并非敌人,而是鸡鸣啾啾。淌完一夜的眼泪后,夜班车驶到黎明会意地变白,变轻,升起虚怀若谷。我快步上前,如迎接一位师尊。但被黎明所看顾的,又不惟我一人柏油路黄线上歇过数次的刺猬、黄鼬、黄斑纹的野猫;若是恰下了夜雨,又凭空生出些缓慢的褐色甲虫于罅隙里聚义,上完必要的丧失课。彼时,白樱花渐渐落了一地,美人梅的粉执照也即将要过期了00-4-3

⊙一匹小马

晨跑时遇见一匹马低着小小的脖颈,饮石头里的水令人口干舌燥。清晨,空气湿漉漉,经夜的玉兰和碧桃做着中国式俏皮鬼脸我在其间穿梭、滑翔,眼睛余光触到一个良谋,几乎要醒了——但速度又令人深深入睡(入醉)我打开一个语音,尽快干扰开这些。节目抛出“米沃什”!“策兰”!“词语正见”!关于对诗意的反误读,关于读者强加给作者的、谬误的荆冠。其实奔跑就是作者在一张茫无际涯的床上闭着眼,展开想象想象躺在远处的情人怎样起身,推开黑漆的大门和门里面传统的羞辱,加强忍耐。想象黑暗里,ta怎样甩开鞋子,赤足进入狂喜的探险,并在苦味里收稍。夜百合的刺激性命运!后来,如你所见黎明的庄穆中,慢慢升起这匹马。这匹石头中浮现的幼年马,和这块“最好的石头”。呵黑暗再会,赤足的情人,再会。敲击这紧闭的石头,石头,再会。晨光里,明月山峦绵延着张开,再会。荷池水波安稳,再会。绕荷池盘亘数圈,超过一定强度就完成了终结。风景之外就是终结。必然性就是终结。00-4-3

⊙夜雨幸运

当时,仅是小小的、牛皮纸袋装起来的一个雨夜,空中悬浮的一个雨夜,在训练漂浮。乌云堆砌未满、尚流泻几颗星的光度里,它以虚空特有的矜持,缓慢逼近。我在纸袋上,小小“mark”一下,签收下它——为了要适应接下来,再次长久的离别。人群,在雨下面仰首,对应着乌黑云朵,原地展开各自的运行。雨,作为星星的横截面,其垂落夸大了言辞。我目光落在邻座的手指上——即将冲破什么——举箸间又化作一朵花*停顿更苦了。有人开始醒目地逃离。余下的人,从左手辗转到右手,反复之中,被一滴滴注入、塑成。我意识到自赎需要契机,因为由中庸贯穿的生成教育,由来要求我们应从滞重中,离析出适度轻盈那雨,仍连绵滴落,在每人的眉梢、发角,清晰、持久而且公允地分配着此夜额度——既当做一个机会,也当做一次完成。00-5-7

⊙困惑书写

万物跟随着进一步的认知不断调整队形,向前行进。阳光和大海交互翻腾,闪烁于小小天宇未知而且无限的事:潮河镇在左,世界在右手边。非左即右的罅隙里,一朵铁线莲牵引无数朵,似为强调界限。罹患眼疾日子远去了。星斗般的鸟鸣,盖过了冰冻期的白眼。正午的阳光,打在小青鱼脊背上,勃然而且痛切。浓烈树荫交叠在大地上,罗织出一种新关系,摇曳之中迟疑,糅合了安然。这时刻触发了一个人。一扇窗子醒着,亮晶晶,无日无夜。被最初的大海掣动的那颗心,穿越过明亮和晦暗,犹自原初那颗。一种伟大的倦怠,从深渊之中黠着的诡眼,向人世凝望。未知的词滚滚而来。我的困惑将同艰涩的吞咽一道,信守悬浮之果实。00-5-17

⊙误解之诗

你尾随那人拐进误解的小巷随即看到一个新的天地被打开,速度点状散射。被击中一般,你揉着眼睛,站在过去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困惑得像一截木头。但也许是飞船。你跟了多久?当你一无所获地回到方才小径分岔之处,从一片迥异于其他的落叶中,找到身份的蛛丝马迹。输入法的联想功能并不限于自我认知的谬误有多离奇。因为生活本身,已被细节慢慢处理成奇景若合格,你会顺利地无痛毕业,进入高一级的航道。而迷航的险境又将鼓舞你,以不可完成的悲哀作养料,助燃下一个行程。你会发现,古老的潮汐在体内渐渐消退。无垠的大海撤返了它的先遣部队,就这样,你如此陌生、如此醒目地暴露在大海留下的镜子里:你慢慢蹲下来,双手掩住脸,无声地恸哭起来。00-5-18

⊙试图表达

最初,某个机缘造就那扇门。门外青色石砖罅隙里苔藓的潮湿气息,合着盛夏青桐浓荫的独特苦味,一股脑地涌进堆满书籍的小房间,接着,又弥漫出甬道,在我面前铺出一条看不见的暗绿色地毯。十步之遥——“是否交谈过?”不曾。那是专属一个人的场所。多年之后,我已经慢慢成了那个人。青桐的浓荫已遮住时间大半。我历经的沉默,比被选中的高光一瞬更能鼓舞我。必须承认,一个人如果从未历经险境,那么平静就是险境:它将人生铺成一扇巨大的剖面,对着命运,无可选择地坦裎出血肉、肺腑。在银光闪闪的、布满鹿角与苔痕的深处,一种纯粹的欲望,阻绝了尘俗的霾气,拖拽我,向着隐约的风景迈进。我看着房顶、树梢,渐渐消失在巨大的平流雾中,山缥缈可见,又无路可寻。此时,雾气在脚下旋转、聚拢,抟出一条羊肠小道:一种因幸运引发的高度不安所凝结的神性——一种节制的尺度正在生成。00-5-18

⊙欲望

他用欲望盘一朵花。那花,颜色是光给的,但他因盲目之故,看不见它。只有欲望是真实的,甚至具体的。花对颜色说:着我!盲目对他说:看着我!死对生说:如果美曾被当做归宿,我就是万物之根,如你所知,并可推己及人。00-8-14

⊙有如梦境

某个凌晨,我意识到自己置身在某条熟识的街道上。太阳明晃晃,指认唯一的影子:产自黑夜的异物。街道两侧商店林立,万物丰美,在这永日里沉沉睡着——这时,你突然察觉内心深处的一股温柔,像阳光下的一道烟,无端又虚邈,迹近于无,又分明如溪涧流动。果然,你转过身,看到了拐角处那两个少年,小儿女般裸身走近,半透明的石板街,令这情景显得自然又亲近。我想起之前单凭信念所历经的无人的时刻:阡陌交叠岔入的那些平原山川,湖泊大海,怎样因缺乏体温而返回原址,徒然地涌荡。此刻,这街衢向你奉献出的珍爱之果,不正那些停滞的时刻重新莅临,正待脱颖成诗吗?但,梦境往往又不容分说胡乱按下了切换键——在那个凌晨,那条街上,作为奇景的营造者你几乎再次接近了某种内核。于黎明的矇昧中,你悲哀地看到自己正在丧失桃源,但这也是必将承担的事,某种成为你的东西。00-8-6

⊙行至今生

像股票跌停至10%下限,失无可失——他活着,并能清晰地意识到这点。首先应做好“无”诗的侍奉者,然后才能真正获得它。小孩子坐在膝头时,摩娑着那新鲜而淡淡发甜的小脑袋,他忽然开悟了,接着明白所来至此的奥义,不为某部书也不为某个好天气——正为此刻。无数次幻想委身给哪项永远的事业,或曾愿以命相赠的某位知己,电光石火中皆消隐了,仿佛暮年已至。隔着垂下一半的窗帘,晚霞正内心活动般地瞬变着颜色、丰神。他在慈爱和孤峭之间来回走平衡木。他还没有明白他的选择,选择已确定了终局、制定好流程,以及必要的规则。他决定遵章守制,不再主动回忆。如此甚好,闭上眼,光风霁月中一股散淡之气,由远及近包裹了他。00-8-6

⊙寄自此夜

一个刚开封的、冒着溽热的白色泡泡的夜晚,被偶然性的一只手将黑的一隅掀开了。还有别的什么递过来,打开努力维持的矜持——坚硬如房屋多年驻守,并预备一代代传为祖传之物那些东西,令我们如此呵护并且视为禁忌让保护欲的宅邸铸成岩石光透不进、雨打不进“裂缝在哪儿?”暗自发问没有答案。包括赋予我们生命、又被亲爱所隔离的母亲。“现在,所剩无几了”忽然时间开口,今夜过去了大半必须开口,讲出我们知道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和我们预知的还未发生的天赋的东西。用爱分而食之因为——毕竟没有谁真正找到同类乃至结盟幻化、推演成国家,裂变无数之“我”,终至“我”完全溶汇进水中之水沙中之沙强调即终结,话讲一次就好。这夜晚只行进了一半另一半得以保全,获得缄默作为主角的下一场门票。届时“矛盾性”将出场,隆重启动“困难营造所”挂牌营业的第一个早上。00-8-8

⊙意义之中的无

猫叫了一夜,铸铁涨满整个房间。高高低低的鼻息,在狂风暴雨的哀嚎中,独自安好。那声音却已派遣我泛舟在巨大的波涛之中仿佛罹遭了从未见过的海洋,驾乘着各种格子。僭越这海洋,宿命般埋上一个密码,在岸边,在触手可及的沙地上。沙地以西,丝绒地毯般的绿草坪上盛开着各种新人花,胖的和瘦的,矮小和高壮的——不同的鲜明,都带着对永久的确定。悲哀呀,我全知道。草坪上多了一丛灌木,或者一棵树这些秘密我全知道。连室内的美人蕉即将枯萎,这种秘密也被我知晓了。猫叫了一夜,就是对我秘而不宣的一种张扬。它揭发的海,是眼前的这一座吗?私房菜如此走俏的现在,执意保守的秘密,所为何事?没有意义,似乎也无关希望。玻璃管内,红色汞柱越升越高即欲发生微小而且危险的爆裂。猫叫突然打住,当我在梦中开口叱责它:“住嘴,小东西!”00-8-8

⊙必要的云翳

夜的兽皮覆着大地,孩子在父亲的臂弯睡熟了。他怀揣着她回到家,在逼仄的木床上轻轻放下,蹑手蹑脚准备离开。孩子马上睁开眼,并且哭起来。他不得不返身捡起她,重新出门。这情形反复几次后,他彻底错过了当晚的电影。父亲以后屡屡讲起,像那电影的一部分,也像出自记忆本身。在讲述中,那个夜晚一次次涌现,软润如同璧玉。对一个孩童来说,暗中逼近的那恐惧,被怀抱的温暖率先定义了,黑夜不过是星星、月亮,和必要的云翳。以后,更多的事物不容分说纷纷前来,提请她的裁决。而自由啼哭的孩童时代已在父亲的庇护中,随时间的的甲骨,缓缓裂开乃至之后历经的一山一石、一树一草也在逐渐成形中,抱持了一种知觉的天真。虽不免也有了一些胜负之事,如今,那孩子已年届五十,决计不再辩解。当时,父亲并没直接告诫:“必要的云翳”,只是俯身抱起她。世界背面庞大的黑暗,也因羞愧而变得仁慈,并且宽怀。他像她常常招呼儿子“熊孩子”那样,仍然呼唤他们“好孩子”。他们常常呆在一起,等着褐色鸟群起飞时掀起的阵风,送出至福的黎明之光来。00-8-30,下午注:刚写完此诗,父亲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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