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二月廿四

听剑楼

花繁不过红叶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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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召南》：“何彼秾矣，华如桃李。”《文选》：“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韩诗外传》：“夫春树桃李，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由以上引文可以看出，“桃”和“李”自古相提并论，“桃李”主要有三个含义：一是装扮春天的秾丽，二是比喻佳人的美貌，三是指代栽培的后生。

“李”，作为与人类生活最早相关的植物的名称，由来已久。但这个字是怎么造成的，一直有不同说法。

在古文字中，“李”字写作“杍”，部首明确无疑：木字部，与桃、杏、梅同属。问题在于“子”字旁。《说文》解释“李”字：“果名。”偏重于“李”的果实，这是一种解释思路。宋代罗愿《尔雅翼》解释：“李，木之多子者。”由于果实结的多，就叫“李”。测字者据此分解为“十八子”。这种解释极浅显通俗，但是否过于“浅”？《本草》就质疑：“木之多子者多矣，何独‘李’称木子耶？”很有力的一问。古人还有一种解释。《素问》：李，“东方果也。”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在中医眼里，李的果实“味酸，属肝，”《本草》认为《素问》“东方果也”的解释是对的：“则李于五果属木，故得专称尔。”简单说就是，由于李子味酸，五行中属“东方果”，“果”即“子”，“李”又在五果的“五行”中属“木”，因此“木”“子”两字的结合就非“李”莫属。这个解释极其深奥。《素问》云：“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何谓“五果”？王冰注曰：“谓桃、李、杏、栗、枣也。”据《灵枢经·五味》：“五果：枣甘、李酸、栗咸、杏苦、桃辛。”远古人们没有糖、醋、盐、酱油等调味品，全靠水果相助。如上所述，“李”的造字法的解释，一个过浅，一个过深，后人还是莫衷一是。我们只要知道，古人为给世间万物取个恰当的名字，多么煞费苦心就行了，不要把古人当弱智。比如“珍珠”，双声母的连绵词，“翡翠”，同韵母的连绵词，还有“玫瑰”，多好听、多好看，不胜枚举。今人看古人的作品，多用古人的知识结构、思维方式、理论范畴去把握体会，如此才容易理解古人的智慧。古人研究学问，常怀“赤子之心”，哪像如今这么多的“利欲熏心”？

因此，“李”出现在《诗经》里，就不足为奇。比如《诗经·国风·王风》：“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小雅·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投桃报李”成为中国人一个重要的处世准则。据《西京杂记》载：“汉武修上林苑，群臣各献其果树。有合枝李、朱李、黄李、青房李、燕李、获李、沉朱李、浮素李。”可见当时李子树的种类已很丰富。

关于李子树的传说很多，最著名的应当是《神仙传》里关于“老子出生”的故事：“老子之母，适到李树之下，生老子。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树曰：以此为我姓。”神话这东西本来不可信，但马克思认为这是“人类童年时代”对自然不可抗力的一种认识，有其必然性。信不信在你，但刻意去“打破神话”大可不必，反倒会给自己带来心理问题，何必？

有些典故也不可不知。《世说新语》记载了“竹林七贤”之一王戎的一个故事：“王戎年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睹看道边李树，有子折枝。诸小儿竞走取之，惟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也。’取之信然。”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和定力。说起定力，小时候的王戎还有一个故事：看马戏表演时，许多猛兽在笼子里咆哮骚动，许多成年人都吓跑了，唯有王戎站立不动，神态自若，连魏明帝曹叡都暗暗称奇。《世说》中还记载了王戎“吝啬”的事：“王安丰有好李，常卖之，恐人得种，常钻其核。”古代读书人也做小买卖，但卖李子时先把核钻破，心眼够多。但这只是小毛病，可一笑了之。还有一事可看出王戎的可爱。王的妻子称王为“卿”，王不以为然：“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其妻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王戎也无可奈何。“卿卿我我”本此。

古歌词：“桃生露井上，李生桃树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骨肉还相忘。”“李代桃僵”的成语就出自此诗，其寓意就是：树木都知道挺身相救，难道骨肉兄弟之间就不能如此吗？刘向《说苑》：“树桃李者，夏得休息，秋得其实焉；树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后来的“多栽花、少栽刺”说法本此。“栽花”不如“树桃李”，春天欣赏艳丽的花，秋天还有好果子吃。文中的“休息”，是说人可以在树荫下歇息。“休”这个字就是“人在树下”，会意为休息。古乐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是“瓜田李下”成语的由来，也成为中国人一条重要的处世准则。《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太史公曰：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经司马迁引用，这个谚语家喻户晓，成为一条被赞颂效法的处世美德。李白《赠范金卿》：“桃李君不言，攀花愿成蹊。”李贺《奉和二兄罢使遣马归延州》：“自是桃李树，何畏不成蹊。”

关于“桃李满天下”成语的出处，有人指，出自《资治通鉴·唐则天后久视元年》：“仁杰又尝荐夏官侍郎姚元崇等数十人，率为名臣。或谓仁杰曰：‘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但《通鉴》成书于北宋时期，唐人诗词中早有此语，恐不能作为成语的出处，只能做一注释。刘禹锡《宣上人远寄和礼部王侍郎放榜后诗因而继和》诗：“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如果说“满城桃李”范围还不够，那么白居易的《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的诗就直接道出：“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令公”指宰相裴度，“绿野堂”即裴的宅邸。“桃李”在这里当然不是指花木，《韵会》：“世荐士，谓之桃李。”

明代《群芳谱》记载：“李有离核、合核、无核之异，小时青，熟则各色，有红有紫，有黄有绿，又有外青内白、外青内红者，大者如杯如卵，小者如弹如樱，其味有甘酸苦涩之殊。性耐久，树可得三十年，虽枝枯子亦不细。”真是观察精细。“细”，小也。南北朝沈约《咏李》诗：“青玉冠西海，碧石弥外区；化为中园实，其下成路衢；色润房陵缥，味夺寒水朱。”隋代江总《咏李》：“嘉树春风早，春风花落新；但见成蹊处，几得正冠人；当知露井侧，复与妖桃邻。”

唐诗中专门写李花的少见，最有名的是韩愈《李花赠张十一署》：“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见桃惟见李。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君知此处花何似，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迷魂乱眼看不得。照耀万树繁如堆，念昔少年著游燕。对花岂省曾辞杯，自从流落忧感集。欲去未到先思回，祗今四十已如此。后日更老谁论哉，力携一尊独就醉，不忍虚掷委黄埃。”清人马位《秋窗随笔》评论：“郑谷‘月黑见梨花’，佳句也，不及退之‘白花倒烛天夜明’为雄浑，读之气象自别。义山《李花诗》：‘自明无月夜’，与退之未易轩轾。”《唐诗鉴赏辞典》注释：唐宪宗元和元年春，韩愈为江陵府法曹参军，晚上往城西看李花，功曹参军张署因病未能同游，韩愈归作此诗以赠。蒋抱玄《评注韩昌黎诗集》云：“此诗妙在借花写人，始终却不明提，极匣剑帷灯之致。”值得细读。宋代杨万里《山庄李花》：“山庄又报李花秾，火急来看细雨中；除却断肠千树雪，别无春恨诉东风。”“火急”二字妙。

“李”如今是国人第一大姓，但“李”树已不多见，唯有红叶李后来居上。十多年前初次遇到，便觉“骨骼清秀非俗流”，如今更加觉得玉立惊鸿，流光溢彩，美不胜收。细看红叶李的花，平淡无奇，但面对繁花满枝，拿起相机，却有怎么拍都拍不够、怎么拍都拍不好的感觉。彷佛红叶李是一个大千世界。又凭空想起“须弥芥子”的佛语。

红叶李是“樱李”的变种，古代诗文中找不到。但宋代汪珠的《李花》诗还清新可诵，用来吟咏红叶李也是极好的：“枝缀霜葩白，无言笑晓风。清芳谁是侣，色间小桃红。”

（写于年3月18日）

《花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花繁不过红叶李

作者：听剑楼

摄影：听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