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笔记
邸玉超
邸玉超,年11月14日生于沈阳。一级作家。现为辽宁省朝阳市作家协会主席,《辽西文学》主编。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共7部。散文作品分别获第六届、第九届辽宁文学奖,编剧电影(合作)获得辽宁省第十三届“五个一”工程奖。
花影婆娑
花影婆娑,给日子添了美好,让人舒张而宁静。但人很多时候是处于焦虑情绪中的,也许是对日常琐事的烦恼,对当下状况的忧虑;也许是对未知事物的不安,对前途命运的担忧或期待等等,弗洛伊德把这种情绪称为“真实焦虑”。焦虑的枝叶遮挡着阳光,将周遭的环境变得斑驳而昏暗,其分泌出的羊奶色态的毒素,让人周身不适,坐卧不宁。
曾读苏东坡的一首小诗,咏的是花影,诗的大意是:亭台上的花影铺了一层又一层,几次叫童儿去打扫,可是花影怎么能扫走呢?傍晚太阳落山时,花影刚刚隐去,可是月亮又升起来了,花影又重重叠叠出现了。有人把这样一首灵动雅致的小诗解读成了政治诗,我真的很难认同,哪怕他说的是对的。
五十而知天命,但如此散淡的季节,许多人仍然心有不甘,难以淡定,焦虑如野藤一样蔓生。宋人张先就曾有过这样灰色的日子。那一日,看窗外春花凋零,春色渐老,身患小恙的张先忽然伤起春来。他一边吃着清酒,一边聆听悲怨的古曲《水调》,不但没有排遣掉心中的焦虑,反而愈发烦闷落寞了。于是在吃了几杯酒之后便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已日薄西山,醉意虽去,愁却未曾消减。想到自己年逾半百,职低位卑,往事成空,后期渺茫,不禁“临晚镜,伤流景”,本是伤春,却成了自伤。斜阳杯影的愁绪,凝聚成无可奈何的追问:送春春去几时回?余日也只能在追忆似水流年中度过了。
时任秀州通判的张先一想到笙歌筵散之后可能愁绪更多,因此连官府的晚宴也辞了。黄昏时分,张先到小园中闲步,借以消解一直滞留在心头的惆怅。暮色笼罩着池塘,两只水禽并眠在池边沙岸上,让微凉的春夜增添了一丝温暖。夜空里星星若隐若现,浮云遮月。就在张先转身想要回屋的时候,起风了,夜空云开月出,园里的花儿被风吹动,竟也在月光的爱抚下婆娑弄影。这美好的夜色花影,给张先忧郁的心境添了一抹久违的亮色。“云破月来花弄影”,这传诵千古的名句,嵌一“破”字动感十足,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其实,这句妙处不仅在于遣词炼句的功夫,更主要的还在于它描绘出的那种空灵的意境,那种让人心灵安适的美感。明代大才子杨升庵读过张先这首《天仙子》词,不禁击掌叫绝:“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绝倒,绝倒!”“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结尾数句,写词人进屋后赶紧拉上厚厚的帘幕,严密地遮住灯焰。风在游走,纵使帘幕密遮而灯焰仍在摇曳。夜深人静,那府中的歌舞酒筵这时也该散去了。是啊,再好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候,好景无常,想那月下弄影的花儿,经过这夜风的吹拂,明早的小路上,该是落英满地了。这样惹人怜的春宵,张先怕是夜不能寐了。人很多时候是活在想象中的,美好的想象,让生命得以飞翔,而焦虑则让人心灵憔悴,使人变得落英般萎靡。
张先在山水花草中抛却了烦恼,在诗词的抒发中寻回了恬淡的自己。生活优越,身心闲适,他的词风愈发幽婉雅致,雍容华贵。因擅长写“影”,得“张三影”雅称,坊间与庙堂无人不知张先词,声名直追柳三变。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曾与优游乡里的张先来往密切,还时常求教于他。张先病逝,苏轼悲切涕零,作《祭张子野文》。解得人生机密的张先生命如常青藤,恣意攀援,天年终于八十九岁。
读《天仙子》,我一直在猜想张先园子中月下弄影的是什么花。迎春花、樱花开得热烈,但花朵稍小,花影显得琐碎;红花羊蹄甲、贴梗木瓜花朵硕大,很能招致夜影婆娑,只是零落在小径上少些韵味;紫叶李、山茶花春季花繁叶茂,既能摇春风,也能盛月光,我又怀疑张先是否喜欢这种略显招摇的植物。当然,哪一种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花开花落几春风,我们依然可以读这首好词。
观花全在赏心悦目,读书妙在怡情静心。此两样雅事,都可以让人消除阴暗,给自己的内心洒一缕春草味的阳光。
半山园兮
昨日偶得年版高级小学课本《历史》(第二册),薄薄76页黄纸,墨香犹存。课本中有国画大师刘继卣的《岳家军大败金军》的彩画,文内印一幅着官帽官服的王安石半身线描画像。在相当长一个时期,我对王安石的了解都来自课本,只记住了“王安石变法”,而忽略了唐宋八大家的王荆公。此时已是农历二月,正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节,敞窗开户,于暖暖阳光下重读王安石,意味尤为葱茏。
王荆公的如椽之笔重在政论,如《本朝百年无事札子》《答司马谏议书》等,立意超群,理论透辟,辞章峭拔,切中时弊。他的小品也富有特色,《比部陈君墓铭》为历代墓志铭之经典。“于此有木焉,一本而中分,其材均;树之时,又均;或断而文,或剖以为牺尊。谁令然耶?吾又何嗟!”清人王符曾读此文后惊叹:“凌空飞舞,不染纤尘。”
《游褒禅山记》,历来被视为王安石的名篇,读了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写景加议论,常见的套路,景不及欧苏,论不及韩柳。看来王荆公的散文不如其词,词又不如诗。其词作《金陵怀古》,被誉为登临之绝唱,苏东坡曾感叹曰:“此乃野狐精也!”诗作《泊船瓜洲》中一个“绿”字的反复斟酌,传为佳话。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却认为王荆公有炒作之嫌,因为“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李白就有“东风已绿瀛洲草”句。钱先生的评价,是有的放矢,我这里引用,似乎有借名人损名人之嫌,其实只是个人阅读时的感觉和认同,不可当真。对别人宽容,是美德,对自己宽容,就是放纵了。
脱脱在《宋史》中称王安石“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一个人节俭到不换洗衣服、不爱洗脸的程度,不是吝啬鬼,也算邋遢人。如此漫画文学家似乎还算幽默,如果状写一个政治家,就要冒风险了,至少是侵害名誉权。好在清人蔡上翔著《王荆公年谱考略》谈及王安石污衣垢面时有云:“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王安石的为文为政,都是令人敬仰的,至少是让人服气的。宋以下三代,还没有几人能与之比肩。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辞世八百八十年后的王安石无端被卷进一场运动中,以法家人物的形象再次登上政治舞台,参与“批林批孔”,进行现代版的“儒法斗争”。如果说政治是极具幽默感的成人游戏,那么历史就有点像顽皮孩子的恶作剧。好在时间的钟摆已经远离了那个荒唐的年代,王安石又可以安息半山园了,我们也可以静下心来重读王荆公。
放翁宅邸
于初秋读《陆游集》,倏忽间秋叶就零落了,风雨也生冷了。这时候就体会了居者有其屋的幸福。人活着其实就是体会的过程,知冷而思暖,饱暖而顾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