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慨叹:做人不易,做女人更难。其实,对于一棵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活成一棵什么样的树,无关乎理想和信念,而是一个牵扯生死的沉重话题。
多年前,我还是一棵苹果树幼苗的时候,农民把我视为宝贝疙瘩,栽种在自家最肥沃的田地里。因为县、乡领导对农民说,这块土地最适宜我的生长。从此,我生活的地方就被称为“苹果之乡”。比起我的邻居小麦和玉米来说,我就像王妃一样被宠爱着。施肥,灌溉,打药,除草,修剪……任何一个环节都是那么极具仪式感,丝毫不敢马虎和懈怠,弄得跟过节一样隆重。农民们从来没有像对待我一样,对待过任何一种作物和树木。
为了让我早结果子,果农们也是想尽了办法,使尽了招数。他们把我的枝条强拉硬拽,把我的腰身用刀环割,就像结婚多年不孕的女人一样,为求一子,不是入寺烧香拜佛,便是四处讨求良方。
我起先出身不好,来自“秦冠”家庭,生的孩子不怎么好看,果面就像高原上人们的脸蛋。活得也很卑微,和“红富士”相比,人家就是苹果界的白领,我就是和栽培我的果农一样普通平凡的农民。我产量再高,也抵不过一株果子稀稀落落的“红富士”带给果农的喜悦。
没过几年,我的头就被嫁接成了“红富士”的枝条。我就像是考上了大学的农家子弟,跃出农门。几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和“红富士”一样体面的“公家人”,从此被果农厚看三分。
不要因为我也叫苹果,就会和乔布斯的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一样,金贵值钱,还需排队抢购。
好景不长,即便果农为我套袋,美我容颜,拉网遮雹,护我肌肤,仍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因为腐烂缠身,果贱伤农,我被果农连根挖掉,结束了作为一棵苹果树的荣耀,转身成了门前柴火堆里一段随时等待锯截斧砍的柴火。
我生长的土地种植了一季小麦,一茬玉米,又迎来新的主人——核桃树。
于是,我又托生成了一棵核桃树。
听上面干部说,核桃树耐瘠薄,少病虫害,管理粗放,效益还高。农民们又对我给予了厚望,他们相信乡上领导的号召准没错。最关键的是,买我的苗时候,他们不需要花钱,都是村上免费发放。
比起苹果,我有点晚熟。开始开花挂果,已是五年之后。第一年,因为早春的一场倒春寒,花骨朵儿都被冻死在了瑟瑟寒风中。不要说卖钱,整棵树上连一个想看的核桃都找不到。到了第二年,倒是零零散散地结了一些核桃,可是,卖核桃的收入刚好够买化肥的钱。到了第三年,终于喜获丰收,但是核桃价格却从往年的每斤15元降到了每斤8元。
农民算了一笔账,发现种我并不比当初种苹果划算。他们狠狠地骂了我一句“狗日的核桃”。
此时,村子里成立了花椒合作社,实行公司加农户的模式。农民们听了一堂关于花椒种植前景的课,顿时坐不住了。站在地头叹息了一声,然后叫来挖掘机,狠了狠心,就把风华正茂,已经长得有胳膊粗的我连根挖掉了,改种上了花椒树。
那些浑身是刺的花椒树,站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得意地笑傲核桃王朝的衰亡。
我以为,至此,活成一棵神气的花椒树,我就成了土地上的风流树种,就可以笑傲百木。
可是,我错了。
我的天真和幼稚被村子里一株粗壮的国槐树击得粉碎。那棵被主人的爷爷栽下时只有手指粗的槐树苗,当初腰身都挺不直,身高尚不足两米,三十年后,却以元钱的高价被搞城市绿化的人买走了。当年,我还是一株长在沃野里的骄傲的苹果树苗的时候,谁能料想,被安插在屋后砖块和瓦砾堆砌的垃圾堆旁的一株小槐树,竟会迎来丑小鸭变金凤凰的一天。真是屌丝逆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这棵远离故土的国槐树,成了都市景观大道的行道树的一员,和成千上万棵来自全国各地的国槐树一起,站成了这座城市一道亮丽的风景。它很自豪,感觉自己就像是三军仪仗队的一名战士。
绿叶婆娑,国槐树用它们如伞如盖的浓荫为宽阔的柏油马路搭起一道遮阳的大网。它们既能忍耐这座城市冬日铺天盖地、浓得化不开的雾霾,又能忍受盛夏烈日的炙烤,以及寒冬彻骨的冰冷。它们以为它们是这座城市最忠诚的守卫者。
可是,新市长的走马上任,却改变了它们的命运。
市长说,绿化要与时俱进,我们要提高城市绿化的档次和品位,都到了什么年代,还栽种土得掉渣的国槐?他要求,更换掉所有的国槐树,改栽四季常绿的白皮松。
一夜之间,被挖掉的国槐树堆满了附近木材加工厂的院子。
白皮松成了城市行道树的新宠。树姿优美的白皮松博得了人们的啧啧称道。大家赞叹,新市长的到来,城市面貌焕然一新,这座北方城市,也可以四季常绿了。
三年后,两道绿荫长廊从城市穿越而过,从空中俯瞰,蔚为壮观。市长离任的时候,坐车把这道自己精心打造的绿色景观长廊走了一遍,无限深情地说:“真是一道风景呀!”
又来了一位新市长。新市长说,城市绿化不能只见树,不见花。于是下令:挖掉白皮松,栽上樱花树。挖掉的白皮松被市长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之前任职的县城,用于城市绿化。
第二年,缤纷的樱花,把城市装点成一片花海,吸引了众多的游客和摄影爱好者。于是,有人建议,不如每年春季举办一个“樱花节”,借此带动城市的旅游业。市长胸有成竹地说:“你们以为我是为了绿化而绿化吗?”大家心悦诚服,从心里佩服市长的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并私下里亲切地称市长为“樱花市长”。
又三年,“樱花市长”升迁荣调。在樱花烂漫的季节,大家在樱花大道送别市长。市长临上车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可要看好我们城市的这片樱花啊!
又又来了一位新市长。大家就告诉新市长,樱花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张名片。市长沉思了一下说:“樱花是好,可是花期短暂,落英缤纷,尽是污染。不如,我们改栽银杏,树干挺拔,凛然威风,寿高命长,叶子秀美。夏能赏绿,秋可观叶,叶随风飘落,满地黄金甲。果实能入药,叶片能作茶。无论是从景观角度,还是从经济效益上讲,都是难得的好树种。”
市长的一席话,全市再一次掀起了挖樱花、栽银杏的热潮,从城市到乡村……
不久,这座城市就申报“银杏之乡”成功了。
听说,后来银杏树又换成了红叶李,再后来,红叶李又换成了水杉,后来的后来,水杉又换成了雪松……
城市就是一个舞台,树木就是生、旦、净、末、丑,你方退场我登台。
我真的很苦闷,作为一棵树,我到底该活成一棵什么样的树?
我多想活成仓颉庙中一株遒劲的千年古柏,我多想活成村头那棵老态龙钟的百年古槐,我多想活成河川里一棵粗壮挺拔的高大白杨,甚或是荒野里一丛矮生的密密灌木……我不想死在繁花似锦的年纪,不想被移栽他乡最终成为一截木头,也不想被赋予太多的经济价值和社会效益,更不想成为所谓的珍贵红木和紧俏的绝世崖柏……
我就是一棵树,只想枝繁叶茂地活着,然后自然老去。
高鱼仓,男,陕西白水人,延安市第一中学数学老师,高级教师。现在西藏拉萨阿里地区高级中学参加陕西省教育人才“组团式”援藏工作,为期三年。
mshcg真诚感谢